我的知青生涯-小说(越戈)
2021-02-16 09:02:42   来源:越戈   评论:0 点击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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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知青生涯(小说)
 

        我的知青生涯没有轰轰烈烈,没有可歌可泣,连值得显摆的少少事迹也没有。姑且记下日常接触的难以忘怀的人和事,算是对我人生档案某个阶段的录入吧。
       我的知青生涯是从1968年11月开始的。
       那年我随学校的分配来到了广东省东莞县东江边上的一条村庄。村庄位于东江大堤下一网开宽的平坦地带,故而村庄也因地形而得名,称为壆围大队,一个土味十足的名称。
       当80来名广州知青到了大队后,跟着又被分散安置到大队辖下的约10个生产小队中,生产小队即为人民公社体制中最基层的核算单位。
       结果我们两男三女共5人被分到了永新二队落户,我的知青故事也就从这里开始。
       当时我才刚滿16岁,属知青中年龄最小的那一拨。我自幼就体弱多病,人长得显瘦小,体重不足80斤再架上一副近视眼镜,这就使来接知青的生产队长见到我这副模样就直摇头。他心里面想,这里的田间劳作,劳动强度这么大,真不知这女娃今后如何能走下去!
       全国统一的大规模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,这是件亘古未有过的新鲜事,一开始当事的双方都对对方抱有新鲜感,农村人会觉得这些城市学生娃确实新奇,有很多行为和习惯都与自己不同。而知青这方又会觉得乡亲们都很友善、热心,庆幸自己来到了一个好环境。而乡村环境的新鲜感又很像一道迷彩,晃眩了我们这帮城里学生。到了此时,许多同学仍觉得这似乎并不是一件什么关乎一辈子的大事,只不过是像以往一样,由学校组织的一次下乡农忙劳动罢了,有的甚至还产生了在这里可以大有作为的幻觉,学生味十足!知青啊,这就是你的开始,随着这道迷彩的消失,真正知青生活的各种艰辛、苦涩、苦恼、无奈……就如期而至了。
       生产队是利用当年公社大办食堂时盖的一间大平瓦房,将其改建间隔出5格便成了知青宿舍,就算是知青正式在这村里立了户。两名男知青自己搭伙开灶,我们三名女生,那两位是姐妹俩,也是自己开灶,只剩我落了单唯有自己一人开伙。每天从田里收工回来跟着就要挑水做饭,知青中勤快一点的还要去伺弄一下自留地,好歹还种上几棵青菜补充一下维生素,懒一点的就干脆撂荒或者包给别人。从早到晚待一切都消停下来,最后搞完个人卫生,差不多就到了该上床睡觉的时候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一天也就过去了。平常还好一点,遇上农忙那就只有狼狈,经常是吃在嘴里的一口饭还没咽下,那头的出工哨已经在吹了。
       当时,应该说一开始在上山下乡的大潮面前,每个人对自己今后的去向还是多少可以选择的。我有三姐弟,上面一个姐姐,下面一个弟弟。我与姐姐同时就读于广州市一间名牌中学,姐姐是高年级,我是在1965年才由小升初考入,满打满算在中学只上了一年的课。当得知笃定要非走不可时,姐姐就与班里几名要好的同学都填报志愿去了湛江的国营农场,而自己则因从小身体就不大好,所以不想去离家太远的地方而报了东莞。其实此时我还有另一条路可以选择,就是回自己的原藉——故乡南海丹灶,一个广东有名的富庶之区。反正当时市革委会的态度是只要求让你注销广州户口,你爱上哪上哪,只要是农村又有人认头接就成。
       说到这里我就不得不说出我的家庭背景,尽管这是我以前打死都不会吐出半句的。
       父亲在他10来岁的时候就孤身一人来到广州打拼,从学徒干起一直到建国前,有了一些积蓄就与人合股买了一辆汽车跑运输来养家糊口。到了公私合营时就妥妥地落了个小业主成份,这是一个很尴尬的身份,红是攀不上,还带点偏黑,离资本家就差雇工剥削这一步之遥,在到处都充斥着阶级斗争的年月是不招人待见的。更要命的是,守在乡里爷爷的一家在土改时被划成地主,虽然爷爷早已故去,一家人也散了,可这顶五类分子中排头号的帽子搁谁头上谁都受不了,所以故乡再好也是万万去不得的。与其说这是我打死都不会向别人吐半句,要填写的任何履历表都不会写上半字,埋在心底藏得最深的家族秘密,还不如说是长久压在我心头的一块心病。
       永新二队仅有30来户人家,未婚的农村青年男女也有10来20人。新来的知青很快就融入到这个群体中,年青人总是很容易通过嘻笑打闹走到一起。在工余闲暇时农村青年也常爱来知青户串门,这其中女知青最受稀罕,身边周围总不乏有围着转的村里男青年。而我却有点例外,都因我人长得弱小,又内向爱静,外表总给人一种病秧秧的感觉,又是个四眼妹,根本就不是那种操持家务挣工分的类型,所以渐渐我就被人有意无意地忽略了。这倒也好,这反而更能让我站到一旁,慢慢地去观察、欣赏别人。
       无独有偶,在村里年青人中,春林也是一位稍微带点例外的后生。他中等身材,人偏瘦,但浑身上下却透出一股精壮扎实。在队里出勤干农活尤是一把好手,且肯卖力气,是那种有十分力肯出九分的主,比起那些只要是干生产队的活,都总会悠那么三四分的人要强得多!可惜的是他家庭出身是地主。他的所谓家庭也就只有他与他叔,叔侄俩。他叔身上顶着顶地主分子的帽子,40来岁的人了也无婚娶,那年月谁会嫁给一个地主分子呢?在村里待人交往他叔侄俩都是一个样,平日里都是老老实实,规规矩矩的,见人就憨笑,且从不与人起争执,但也从不与人走得太近,当然也没有人愿与他走近。不过只要是村里人有事找他帮忙,他俩一准会一叫就到,从不含糊。春林与我们知青交住也是这样。
       论起来春林与我还是同届,也就是说1965年他在大队的小学毕业,在小升初的考试中他考上了公社中学。要知道当时的公社中学非常难考,录取率很低,其难度一点也不亚于我报考的那间名牌中学。但遗憾的是当录取通知书到了大队后他还是被刷了下来,原因是他是地主崽子,大队贫农协会有权做这个决定。想起当时那位旗手说,17年来是修正主义教育黑线专了我们的政,这话真不知从何说起!升学失意后他就只好回到生产队出勤劳动,算起来他的“知青”龄比我还高出三年多哩。
       都说城市人总喜欢拿乡下人来开涮,嘲笑乡下人愚味、无知、自私,其实反过来城市人同样也该知道,农村人也是会笑话编排那些不懂农桑、五谷不分又自视高上的城里人的。不信?永新二队就有一位。
       若论队里水平最高的文化人,那就非生产队会计鉴洪大叔莫属,那一手漂亮的左右开弓算盘拨拉得叭叭响,远近闻名,据说他早年曾在石龙的货栈当过账房伙记,是位见过世面的乡村高人。年底,生产队要统计工分,计算每个人的劳动报酬,这可是队里的重头大事,大叔的算盘珠子又要劈哩叭啦地甩了。那天队长派工,把我派去协助鉴洪叔算账,负责核对数字。实际上是队长为了照顾我而尽量避免派我干重体力活的善意,这样一来,我就有机会接触到了这位乡村高人。来到队部,我就马上忙着去打扫那一地存在了几天的手卷烟烟蒂,鉴洪大叔就一边整理台帐一边跟我扯着闲话。说着说着他就停了下来,咧嘴笑了笑问我说:“阿清,你下放来乡下,你阿妈有没有叫你在上树割禾的时候千万别爬那么高啊?”说完就侧着头歪笑等我的回答。当时我也两难,这不明摆着嘲笑我们城里人五谷不分吗?要是我一句话怼回去说,我妈才没你那么傻,那么气氛就全无,大家都讨个没趣。于是我就顺着说:“是啊,我妈是要我注意安全,不让爬得太高。”一听我说完,鉴洪叔当即就挤眉弄眼开怀大笑,一下子双方的距离就拉近了不少。两天后队里的年终分配完满结束,生产队里除了两三户困难户超支还倒欠之外,大多数都欢天喜地的拿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。这天鉴洪叔也高兴,兴头一来,他就抑扬顿挫文皱皱地给我念了一首古诗:三子同行七十稀,五树梅花廿一枝,七子团圆正半月,除百零五便得知。这是一道古人的数学问题,题意是,有一个数如用三除则余二,如用五除则余三,如用七除也余二,问这个数是多少?他的意思是要难倒我,谁让我头上顶着个知识青年的名号呢。接题后我就回到宿舍,又是设x又是y的搞了两个晚上才算解了出来,求出答案后我还满有成就感的,看来我初一学的那点方程还没完全丢光。一天中午收工,刚好看见春林在我宿舍门前路过,我不知是哪根筋抽起,就上去用这道题去难难他。听我把题意说完后,他又招牌式地憨笑了一下说:“好,我得回去想想。”到了下午开工,他就喊住我,把答案说了出来,我当即就感到惊讶,他怎么那么快就搞惦?于是我就更好奇地问他的解法,当他把他的解法说出来后,我就已经是从此对他刮目相看了。
       打那之后不知怎的我总是会有意无意地走近他,在与他一起干活时,也会不自觉地主动与他搭讪说话,时不時还会有意让他教我或者帮我干农活,他也是有问必答,有忙必帮,有难必教。
       在我们官方所有的新闻报道,电影镜头,歌舞表演的画面中,社员群众踴跃交纳公粮,又称交爱国粮,那都是一派欢天喜地喜气洋洋的热闹场景,可现实中的我却没有那么浪漫。
       这是我下乡后头一回去交公粮,公粮是要集中交到公社粮站入国家粮库的。
       从我们那儿到公社有5公里路程,就是说你得肩挑着这担公粮走完这5公里。那天是晚上,月色下队里的劳动力倾巢而出每人一担。至于谁挑多挑少,那时是大寨评分制全凭自觉,通常是男壮劳力要挑一百五六十斤,妇女也要挑一百二三十斤,反正一台大磅摆在那,过了磅才上路,谁多谁少一目了然。我那时下乡不久,还根本是手不能提,肩不能挑,但在那种情况下还是咬咬牙要了一百一十斤上路。当我走完头那一公里已经是肩痛腿软坚持不住了,本能地只好放下担子歇脚,歇一下又得起身挑,咬着牙一步三晃地住前走个百十来米,实在挺不住又得撂下,走走歇歇担子越来越沉,人家前面的己经回来了,我还没走到一半路。见我这般狼狈路过的都笑,但见我是知青人又瘦小,也都很谅解。此刻,我是真正陷入了困境,就在心里急得就差点要掉眼泪的时候,春林挑着担空箩来到我跟前,他二话不说就把我的两箩谷倒到他的空箩里,然后又转身挑起担子向粮站快步走去,很快就消失在月色之中,我揉着酸痛的肩膀心里泛过的是阵阵感激。
       日子一天天过去,我对农村和农村的劳动生活也开始慢慢熟悉和慢慢适应。
       我们这里是产粮区,所以农民烧火所用的燃料主要是稻草,稻草广东人称为禾杆草,是广东人最熟悉不过的一宝。那年冬天冷湿气流袭来,一连下了七八天阴雨。那天我刚刚从广州探亲回来,从渡口上岸,一直是顶着寒风冷雨回到村里,又冷又饿。回到宿舍首先要做的就是赶紧生火烧水。由于我堆放稻草的柴房漏雨,稻草受了潮怎么都点不着,还弄得满屋是烟,呛得我眼泪直流,折腾了半天,火还是没能生起来。还别不信,生活中还真会有活人让尿给憋死的时候。正当我束手无策又不知如何是好时,忽然听到有人在门外喊我,开门一看是春林,他披着簑衣,簑衣下夹着一大梱干稻草,进门后,他一边把稻草扔到炉膛旁一边说:“我刚从地里回来,见你这满屋冒烟,就知道你肯定是禾草湿了,点不着,所以我拿了把干禾草来。”说完又朝我憨憨地笑笑。紧接着他就趴在炉膛前,用一把干稻草引火,然后又夹一些受潮的湿稻草,用吹火筒和烧火棍又是吹又是撩的,慢慢炉膛里的火苗就蹿升了起来,尽管烟还是蛮大,但毕竟屋里有了火光也就有了温暖。在炉火的映照下,看着他那在炉膛前专注续火的神情,这那有什么憨,这分明是一张有棱有角并透出沉稳、自信、冷静的脸庞,看着看着我心头不觉湧出一种异样的感觉,脸一热我就赶紧收起思绪转身去淘米做饭。等我做好饭他就起身披上蓑衣说:“我先回去了,这几天你就用那些干草夹点湿草凑合着烧,等天晴我再帮你把湿禾草翻出来晒。”我想,这世间中的雪中送炭也不过如此吧,一个活脱脱的暖男。
       经过下乡两年多的锻炼,我整个人也健康结实了不少,已完全适应了这里繁重的体力劳动和单调枯燥的农村生活,一般的农活我都能对付过去。
       正因为我的性格内向,所以我的内心特别自尊自强,轻易不敢接受别人的帮助,但对春林是例外,不但乐意接受,而且还有点依赖。每次我回广州,也会带回一些农村难以买到的生活用品,比如肥皂、牙膏、毛巾之类的,留出一份给他。除此之外,我还会时不时地把我带到农村的书藉,诸如《唐诗三百首》《宋词小扎》《中华活页文选》《语文指要》,以及一些“文革”前出版的小说等书籍借给他看,他也爱看,经常是看完一本又换下一本,我这儿都快成了他的图书馆了。总之,在队里单纯、枯燥、有限的与人交往中,我与他一直都保持着来往和友谊,后来我常常想,要是岁月一直都那么静好,我与他发展下去还真不知道会怎样。但生活总有生活的法则,命运会有命运的安排,在生活中前行,你永远不会知道前面会发生什么。
       这年的初冬,大队集中全部劳动力搞兴修水利大会战。工地的周围都插满了红旗、标语牌、语录牌,这都是当年搞集群会战的标配。一天工地上,大家正在挑泥干活,突然冲来了10多个带着袖章的荷枪民兵,在人群里认人抓人,不一会儿就揪出10多个,然后五花大绑。我在惊恐中看到春林叔侄也在其中,令我不敢相信的是,他叔顶着份子的帽子也就罢了,怎么春林也……原来是这天工地上的彩旗和标语牌、领袖像牌倒了不少,污损不少,有位高人就当即指出,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,有阶级敌人搞破坏,但又抓不到谁现行,就干脆来个一锅端,这样就将春林也扫入来了。
       接着就是现场斗争会,被斗的人都被捆扎着低头排成一排,被推着站到高一点的地势上,由民兵用枪指押着,这就是所谓站台示众。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口号后,跟着就是对这10多个分子拳脚交加,不这样不足以显示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,而这种场面又很经常会演变成台上台下互动。这时,台下人群中在呼过口号后,也有人像打了鸡血似的冲上台去表达自己的无产阶级义愤,这种场景在那年代司空见惯,我也见怪不怪,但我不解的是,在上去施拳脚的人中,竟也有个别广州知青在显身手,那来这么大的仇恨!知青啊,你已是处于社会低层,竟也要欺负比你更低的人,想到此我不禁一阵心酸。
       第二天春林被集中看管劳动,我趁收工偷偷来到他跟前,看着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他,我悄悄塞给他一瓶从家里带来的虎骨跌打酒,他什么也没说,接过酒后还是像往常一样,望着我憨憨地笑了笑,只是我觉得这笑容里面有些苦涩。 
       随着那架飞机在温都尔汗堕毁后,国内的政治气候有所变化,但深圳边防这边却开始收紧。
       当了几年知青,此时知青这个身份也开始有人可以松绑脱离。这里面大致有两种情况,一种是通过合法的途径,即有官方的正当手续调离农村,另一种是非法的,即非法探亲。我自己的盘算是顶父亲的职回城。这年春节我在广州呆的时间较长,回到生产队已差不多开始春耕了。我回到村里却不见了春林,去他叔侄俩住的那间刷有黑字对联的破旧屋,只见大门横插着把大锁。问隔壁乡亲,他们个个都神情怪异,摆手不语。第二天,春林的一位本房婶娘叫住我,把我带到春林的姨婆——那位瞎眼老婆婆屋里。一进门瞎眼婆婆就拉着我的手说:“是阿清吗?”我说:“是我。”她马上拉紧我压低声音说:“春林临走时要我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你。”然后她就摸摸索索地从怀里掏出那瓶跌打酒和一封折好的信。回到宿舍后我打开信,信上只有几行字:
       阿清,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,因为村里人都是这么称呼你。自从认识了你们这班知青后使我增长了不少知识,我觉得壆围太小了,我要出去看看。
       那瓶跌打酒疗效很好,我用剩半瓶还给你,非常感谢!你应该回到你父母身边,一定会的!我祝愿你。
春林
       看完信后我已经知道他去了哪里。信写得很简短,什么都没有明说,就是怕万一落到别人手里,会给我惹祸。个把月后,我听村里人说他叔侄俩已经到了香港。后来鉴洪大叔告诉我,春林的那个老叔,年青时就在香港与大陆边界间干过走私,帮人带咸水,所以对那一带的地形非常熟悉。
       自打他走了以后,不知为什么我总时常会有一种莫名的惆怅,这种情绪一直延续到一年后我顶爸爸的职回到广州。至此,我又开始了我另外一种人生。
       后记:1998年11月我回壆围参加知青下乡30周年纪念活动时,听村里人说,春林叔侄俩到香港后,先是在制衣厂里打工,于上世纪80年代末以港商的身份,在茶山投资办了间制衣厂,规模一度达到近千人。一直到1997年金融风暴后,他们才关了厂,撤资回了香港。2011年,春林曾以个人名义捐过500万元给壆围小学建新校园。这是我在参加下乡50周年纪念活动中,在壆围小学建校功德碑上看到的。
 
六(一)班  越  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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