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乡轶事(5)——悲伤的苗圃地(朱一)
2018-11-11 09:50:22   来源:朱一   评论:0 点击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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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乡轶事(5)——悲伤的苗圃地
 
      我们七师九团十八连有块橡胶林,被称为“苗圃地”,是农场组建初期栽种第一批橡胶的苗圃。橡胶苗长到一定时候,要从苗圃移植到防风林围拢的林段里,按一定的行距和株距种植,整齐划一。而这片“苗圃地”都是移植后剩下的树苗长大后形成的,东一棵西一棵的有点凌乱,由于树龄长,树形大,枝叶茂盛,遮天蔽日,就算夏日艳阳照耀,都显得阴阴森森。苗圃地就在连部的猪圈(广东人叫猪栏)后面,旁边就是东坑河和收胶台,是最靠近连部的林段,一般只安排刚生完孩子的妇女在这片林子割胶,以方便她们工间休息时,回托儿所奶孩子。
      1972年初夏,在这片橡胶林里,一个青春的生命,定格在了18岁。
      事情还要从怎么割橡胶说起。
      1969年,农场改建为生产建设兵团,由于部队调来的兵团领导尚未认识橡胶生产规律,只希望“大干快上,早日实现橡胶自给”,推行了“双树位”割胶法,原来每人每天平均割300株树,变成每人每天割600株,工作量增加了一倍,一下子搞得割胶班人手严重短缺,我也从苗圃班调到了割胶三班。工作繁重,病号多了,各班经常都不能满员开工,但工作量却必须完成。我们三班最严重的时候,全班14人就剩6人开工,还必须要完成14人的双树位,就是正常时候的28人的工作量,恐怖吧!为了完成严重超负荷的割胶任务,我练就了一手“飞刀”割胶技术,经掐表计算,半小时可以割148株树。飞刀割胶必然导致伤树率飙升,并且“快枪手”不只我一个,大面积的伤树情况,严重影响了以后的橡胶生产。双树位割胶还造成橡胶树不能得到隔天休养,使得单产逐步下降,如同杀鸡取卵,严重违反科学规律。
      实践让兵团领导开始认识到,双树位割胶法不符合橡胶生产的自然规律,是不可取的,随着原来农场干部尤其是技术干部逐步恢复使用,双树位实行了大概两年就取消了。转眼到了1972年,大会战、双树位不再搞了,生产回归正常,割胶重新按人头分配树位,我被分配到三班最远的树位,单程大概要走四十五分钟的路,旁边就是17连的林段。
      每天,我的任务就是割150株左右的胶树,这“湿湿碎”的工作量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叠,就算我非常认真,精心割胶,也用不到一个小时就完事儿了,而且伤树率也在规定范围内。除了割胶,我还有另外一个任务,就是担“割胶粥”,每天割完胶,就回到连队伙房,挑上一担花生粥,再沿路分派给班里的每个人吃。由于我割胶快,回到伙房担粥时往往天还没亮,沿途分粥给大家的时候,我会顺带帮助班里两个割胶特别慢的人割掉几十株胶树后,才回自己的树位收胶。
      那年六月的一天,天气有点闷热,我早早完成了所有的工作,挑起一担乳胶返回连队。“这么早就收工了,回去痛痛快快洗个澡,再好好睡上一觉,多美啊!”想到此,我忍不住哼起了“穿林海、跨雪原、气冲霄汉……”来释放心中的快乐。
      回到连队里的收胶台,看见旁边不远处的苗圃地橡胶林里聚集着几个人,觉得有点奇怪,收胶员见我盯着那看,神情凝重地告诉我说:焕生上吊自杀死了!
      “啊!”我惊叫一声,“怎么可能,他昨天跟我打乒乓球还好好的嘛。”
      那么,焕生是谁?他为什么自杀呢?
      1971年从惠来县来了一批知青,三男三女分到我们队,其中一个皮肤白白净净、样子漂漂亮亮的男孩叫方焕生。从外表看,焕生性格外向,活泼好动,来队里没多久就与我们混熟了,大家都住在一个宿舍,一齐劳动一起玩耍,一齐吃饭一齐聊天,日子虽然艰苦,但也过得快活。
      取消双树位之后,兵团对伤树率抓得比较严,焕生他们初来乍到,割胶技术不熟练,伤树率自然比较高。尤其是焕生,六个惠来知青里他伤树率最高,所以经常在班里队里被点名,挨的批评自然就比较多了。
      可能焕生是个独生子,从小受宠爱较多,也可能他不到18岁的年龄阅历太浅,没有经过挫折,总之,他感觉没有面子,心里承受不了,萌发轻生的念头。据说,他第一次跑到隔壁16连的一个林段上吊自杀,用来上吊的皮带断了,他从树上摔了下来。16连的惠来知青知道此事,专门通告了我们连的惠来知青。焕生脖子上被皮带勒过的痕迹也很清晰,我们连很多人都知道了这件事,连队领导得知后,专门派担任连队文书的男知青有恒晚上看着他,以防他再次自杀。而我这个粗心大意的家伙,事前竟然丝毫没有察觉焕生的任何异常迹象,以至于事后我还发火责问别人为什么不告诉我。
      那时,有恒担任连队文书,白天有自己的工作,晚上还要看着焕生,其辛苦可想而知。一连几天,焕生的表现没啥异常,该干活时干活,休息时也与大家说说话,好像已经走出了阴影,大家原先绷紧的神经也有所放松,有恒值了几天夜班,也都平安无事。出事前两天,连队领导通知有恒不用值班了,但每到晚上,全宿舍的人都睡了,有恒他还是多个心眼,留意宿舍里的动静,直到困倦得支持不住了才睡觉。
      出事那天的黎明时分,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叫声惊醒了有恒,他冲出宿舍门口,正好碰到跌跌撞撞跑过来的割胶工车业珍。“快抱住我吧,我很害怕,我要晕倒了,有人在我割胶的林段上吊自杀啊!”业珍姨歇斯底里又有点语无伦次地喊叫着,有恒一听就猜到是焕生出事了,马上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业珍姨割胶的林段跑去。
      有恒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,平时工作时,已经把队里所有割胶工负责的林段熟记在心。他知道,业珍姨割胶就在连队猪栏旁边的旧苗圃地,距离只有几百米,她和振英姨两个女工都在哺乳期,为照顾她们奶孩子,所以安排在这林段割胶。有恒跑到猪栏时,遇到另一个往回跑的割胶工黄振英,只见她披头散发,头灯熄了火拖在地上,身上全是泥土,也不知道在摸黑往回跑的时候摔了多少跤,有恒向振英姨问了一下大致情况,继续往林段跑去。
      此时东方已现鱼肚白,有恒顺着防风林朝东边看去,只见一个长长的黑影从一棵树上挂下来,疾步上前一看,果然是焕生吊在树上。有恒看上树解绳子有点困难,连忙把焕生的双腿往自己的肩上一扛,想着由后面的来人上树解绳子,希望能尽量挽救焕生年轻的生命。谁知有恒就这样扛着焕生,过了如同20年一样漫长的20来分钟后,在伙房做炊事员的广州知青炳龙,才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。
      原来,炳龙不知道两个女割胶工的位置,在山上跑了几个圈,问了好些人才找到这里,此时有恒已经累得浑身是汗。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树干上有露水太滑,炳龙爬了几次才爬到树上,绳子刚解开,三个人都倒在了地上。
连队的卫生员来了,天亮后团部的医生也来了,经检查,焕生已经在凌晨大约三点钟左右死亡,身上已现尸斑,早已回天乏术了。
      等我割胶回来看到焕生时,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整整6个小时了。跟曾经听说过的吊颈鬼的恐怖状不同,焕生他那青春的脸庞依然漂亮,他静静地躺在地上,双眼轻轻闭着,嘴巴微微张开,除了没有呼吸之外,就如同熟睡一般。得知他自杀的原因之后,我更唏嘘不已,伤树率高一点,有必要去死吗?如果我事先知道他的异常原因,一定狠狠地骂醒他,甚至跟他打一架,断了他的轻生念头,可惜,这一切都为时已晚了。
      指导员董洪文走过来对我说,朱一,从现在起,你就负责看着焕生的遗体,注意,不要给狗或者其他的野兽动物咬了,要保证尸体的完整,因为他的家长是要过来的。顿时,我感到事情的重要,从那个时候开始一直到傍晚6点钟,我一直呆在离焕生身旁半米左右的地方没敢离开过,连中午饭都是别人给我送来,坐在他旁边吃的。
      六月的雷州半岛,天气已经非常炎热,林段里一丝风也没有,慢慢地一些小飞虫就在焕生的嘴边飞来飞去,我要不时拿起树枝驱赶它们。时间越过去,我的心越急,遗体已经开始有点异味了,但领导的决定迟迟没有等来。
其实那天下午,我们连队就来了很多团领导,他们集中在连队的会议室开会,研究怎样处理此事。可能大家对此事的处理意见有分歧吧,会议开了好几个小时才做出决定。傍晚时分,指导员跑过来跟我说:团领导决定了,立即把焕生下葬,你马上找几个人处理了。
      这个决定让我感到大惑不解又难以接受,焕生的家人还没来看过,这样掩埋了,他的家人来到如果要检查遗体,岂不要开棺。想到这事,我对指导员坚决地摇了摇头说:“不,应该去县城买冰块来保护遗体,如果掩埋了,家长来了怎办?”
      指导员说:“焕生的家人起码要一个星期后才能到,遗体停放这么长时间很困难。”
      正争论之间,团部的领导过来了,政治部欧阳主任走近对我说:“团里已经决定了,马上掩埋,他家人来了要开棺,我们就开棺”。
      我说:“如果尸体已经腐烂,又爬满了虫子,怎么办?”
      “那也开!”主任很坚决地扔下一句,转身走开了。
      我生气地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地吼道:“到时开棺别找我!”
      都到这个份上了,还有什么好说呢。我与大吉、班头及有恒等几个广州知青,回宿舍取来了焕生的最好的衣服,在全连上百号人及另外几个惠来知青的注视下,把焕生仔细擦洗了一遍,换上干净的衣服,穿戴好鞋袜,才把他轻轻地放进棺材里。
      天全黑了,两辆牛车缓缓走出了18连,“吱呀吱呀”的车轱辘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非常刺耳,让人听着心痛。第一辆牛车载着焕生的棺材,后面那辆装了满满的一车生石灰,这是为了尽可能防止尸体过早腐烂和阻隔蛇虫鼠蚁而准备的。焕生的墓地被指定在团卫生院对面的山岗上,我们尽量把墓穴挖大一点,先在底下垫上一层生石灰,放置好棺材后,又在棺材的四周和上面都铺上生石灰,然后才培土夯实,做上标记。
      深夜,忙完了所有事情,我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连队,伙房已经做好了饭菜,两只大阉鸡足足盛满一大盆,连长万扩彪和指导员董洪文连忙招呼我们吃饭,几个劳累了一整天的家伙端起饭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,但是,吃的是什么,一点都没感觉。
      事情还没有完,两天后指导员找到我,说已经联系到焕生的家人,他们准备来连队,叫我找几个人做好开棺的准备。我回他说,我说过我不参加开棺的,你自己想办法吧。他好说歹说,我就是不答应。
      这下好了,连队炸开了锅,眼看焕生的家人就要到了,还没有人答应去开棺。连队紧急召开了党团员大会,连长指导员还说由他们倆带头,要大家主动报名做开棺工作。那时候我既不是团员,更不是党员,可以置身事外,但心里却有一种怪怪的感觉。
      事发一星期后,焕生的家人到了,可能他的父母不忍白发人送黑发人,所以没有来,他的一个在台山的部队当团长的姑父带着其他两个亲属来了,在我们连队向一些人了解情况,到过事发现场。他姑父也找过我,问我如果开馆验尸会怎样。我跟他说,焕生的遗体我一直看护了几个小时,上吊的痕迹在脖子的前面和两侧,后面没有,应该是自杀,不像是被勒死的。徐闻县6月份这样炎热的天气,尸体应该已经腐烂,如果开馆,不仅恶臭连连,而且可能看到尸体爬满虫子,会很恐怖,对逝者也是一种不尊重。
      不知道我这番话是不是起到些作用,反正焕生的家人最后没有要求开棺就离开了。很多年以后,我听一个十八连的惠来知青说,焕生家人已经派人去农场起回了他的遗骨,把他带回家乡去了。
      焕生,他终于魂归故里!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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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.18连的广州、惠来、揭西、海康(现为雷州)、东莞知青和农场职工子弟合影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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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2.1988年纪念下乡二十周年时,部分广州知青回到18连,与全连老工人合影,前排中间个头最高者,就是指导员董洪文,二排右一,是我所在的三班班长黄铭福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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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3.2008年纪念下乡四十周年时,全体回场参加活动的知青和农场领导、老工人及职工子弟们,在农场礼堂合影。
 
五一场场友    
 
      图片有删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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